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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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初二這日午後，他們趕到了崔家村。
事情來得急，崔明珰在崔宅側門處等著，一身珠翠，閃閃亮亮。身後綢緞包袱預備了二三十個，六個丫頭，雙手都挎滿了。
崔小姐還沒邁出門就嫌道：“不會都是這樣的破車吧？臭死了！”
跳下來讓行的春秧不免有些尷尬，齊椿轉身，二話不說，用雙手撐著她重新上車，丟下一句“自便”，跟著跳上去，重撿韁繩，揚鞭就要走。
崔老太太顛著小腳，擠開服侍的人，焦急地追著喊：“小哥留步，小哥留步。娃兒不懂事，不會說話，小哥見諒。”
齊椿得給老人家面子，停下來。
崔老太太扭頭將孫女教訓一番，把身後那些人罵了一通。
崔明珰老實了，把金銀珠寶卸幹凈，包袱只留了兩個，丫頭帶一個——崔老太太知道人家嫌煩，但這一個不帶不行，總不能讓婁小哥伺候自家這個廢物秧子。
車廂裏三條坐凳，正好坐下。
齊椿沒打算在崔宅做客，崔老太太也牢記著兒子信上說的要緊事，說盡了好話，唯獨沒有留客。
鞭一揮，馬車又出發了。
就算是最冷的天，春秧也和在家時一樣，每日梳梳洗洗，身上並不臟，更不會發臭。可她穿的是灰撲撲的布衫，看在崔明珰眼裏，那就是臟兮兮的。
春秧明說了她也是女孩，崔明珰仍舊一直用帕子捂鼻，縮在角落裏避著她。
春秧徹底打消了和她友好往來的心思。
叫喜鵲的丫頭滿是憐惜地說：“小姐，等進了城，我們去買輛新車，要跟夫人那輛一樣漂亮的大馬車。我們出錢就是了！”
崔明珰心裏有數，委屈道：“我爹讓我聽那人的。算了算了。”
齊椿敲敲車軸，沒好氣道：“想下去？直說。”
兩個嬌人兒立刻閉了嘴，沒坐一會，又忍不住擠到一處竊竊私語。
春秧聽得一清二楚，快要憋不住笑了，弓著腰站起，繞過她們的腳，掀簾出來，仍舊和師兄挨著坐。
齊椿高聲說：“委屈你了，以後我再不管這樣的閑事！”
裏邊的“閑事”聽見了，氣得跺腳，咬著嘴唔唔唔發洩怒火。
春秧捂著臉偷笑。
有外人在，不能聊要緊的事，只能說說各地的風土人情。
“閑事”偷聽了很久，忍不住問：“番椒是什麽？”
齊椿不想理，春秧代答：“外國人帶來的果子。”
“什麽樣的？”
“綠葉子，紅果子。”
“好吃嗎？”
“嗆的，不是甜的。”
裏邊安靜了，春秧接著和師兄聊，沒一會，那位又發問了。
“芝片酥是什麽？”
“吃食，甜的，香的，脆的。”
“一會你做點！”
“我不會，我只會吃。”
春秧隔著車簾朝她們吐舌頭，齊椿回頭去看，正好瞧見，情不自禁地笑起來。
裏邊傳來掀板子的聲，齊椿收了笑，厲聲警告：“不要動不該動的東西，小心你的爪子。”
他騰出一只手抽劍，特意用上內力讓劍顫動，發出錚錚的響聲，聽起來十分駭人。
崔明珰顫著聲呵斥：“瞎了眼的蹄子，翻哪呢，我們的東西在這邊！”
隨後是喜鵲的認錯討饒聲。
春秧又想笑。
這人說是比她大，實則跟個孩子沒什麽兩樣，又淘氣又慫。
從崔家村趕去沐林縣，路上要走幾天。
據說崔小姐身上有麻煩在，不好在哪停留，依舊歇在荒郊野嶺。
春秧本想跟著去打野物，又擔心他們都走開了，那兩個嬌滴滴的要出什麽事，主動說要留下來看馬車。
齊椿去了一小會就回，先看她，見她臉上沒有一絲委屈，這才安心。
齊椿去拎水，春秧蹲著擇野菜，又聽到她們在說悄悄話。
她咳一聲，提醒道：“坐久了腰酸背疼，下來活動活動筋骨。”
喜鵲沒好氣道：“我們小姐從來沒吃過苦，在家都是坐轎子的，這裏連青磚都沒有，下地會磨壞腳的。”
春秧哈哈大笑。
崔明珰掀起窗上的小簾子，伸出腦袋朝她啐了一口。
“你爹是個英武勇猛的大將軍，你連路都走不了，不好笑嗎？”
崔明珰氣哭了，捂著眼睛嚶嚶嚶。
齊椿提著桶回來，冷著臉喝了一聲。她立刻噤聲，把腦袋縮回去，躲在簾子後。
喜鵲忙著安慰她，間或壓聲偷偷罵幾句。
春秧又笑。
齊椿燒上鍋，惱道：“上邊還有幾個大的，名聲極好，只有這一個，被她姨娘養歪了。親事定得急，再不送去調教，這就要去禍害別人家了。”
姨娘？
“崔將軍家也有小老婆嗎？”
“聽說有四五個。”
“哦。”
齊椿聽出她這“哦”裏的低落，哄道：“他常年在外公務，夫人留在家裏照顧老人，因此納了小的跟著伺候。老派的規矩，並不好。”
“就是，夫人在家裏替他盡孝，他卻忙著和別人相親相愛、生兒育女，傷她的心，太過分了！”
崔明珰忍不住了，掀起簾子，氣呼呼地鉆出來罵人：“你說什麽呢！夫人是主母，不該操持家務，不該孝順老太爺老太太嗎？我姨娘是老太太親點的，一樣有媒有聘，我爹最愛她，怎麽就是別人，怎麽就過分了！”
春秧正傷心呢，抿著嘴瞪了她一眼。
齊椿將手裏的匕首一擲，正好插在崔明珰耳邊的車板上，嚇得她臉色大變，立刻爬回去，連手裏的簾子都忘了放，好一會才想起來，用力將它甩出來。
春秧想到那句“我爹最愛她”，比她更氣，隨手撿起一顆石頭朝空處摜出去。
齊椿走到車旁，冷哼了一聲，裏邊崔明珰又被嚇得抽抽搭搭。
他拔下匕首，回來接著剝雞皮，柔聲哄：“別聽她胡說，將軍最敬重夫人，從不許別人逾矩冒犯。”
春秧幽幽地嘆了一聲，說：“相敬如賓就是好的嗎？王爺要給我爹納妾生兒子，我爹不肯要，說他只願意要我這一個孩子。我爹娘一直是笑笑鬧鬧，互相打趣，我喜歡這樣的。”
“你爹娘才是最好的夫妻，鶼鰈情深，琴瑟和鳴。”
“師兄，我的心眼很小，容不下多的。”
“嗯。”
“等你做了大將軍，也要納妾嗎？”
齊椿失笑，高聲道：“怎敢！”
他洗了手，將她手背上沾到的一點泥水蹭走，不再玩笑，正經說：“師兄和你一樣，真心喜歡一個人，眼裏就只有這一個，別的都是妨礙！”
他看著她的眼睛說的這話，目光清澈且堅定。
春秧臊得扭過臉，蚊子哼似的說：“喬師傅和喬二叔家，還有俊叔家也沒有那樣，家家都和睦。洪家……臭酒鬼跟人勾勾搭搭，好好的家，就這麽散了。可見清靜才是正道。”
“正是。”
春秧垂頭洗菜，齊椿將光裸的雞肉串在長棍上，和她商量：“這雞太小，你吃一只半，剩下的歸我。”
春秧噴笑，小聲勸道：“給她們也留一只吧，受人所托，餓壞了沒法交代。”
齊椿皺眉嫌棄，沒答應。
春秧收了笑，柔聲再勸：“就看在將軍的面上。”
他這才勉強應了。
春秧望著他的手指出神——溫泉山莊落水的事，她一直沒和他說，還有跳海那次，算是雪上加霜吧。倘若師兄知道她受過大寒，將來生育上恐怕不利，他會改變主意嗎？
男人納妾的理由都一樣：為了子嗣。
“餓了嗎？”
春秧搖搖頭，不敢再盯著那兒瞧，垂頭去看火堆。
“想到什麽說什麽，那兩個睡著了。”
連這都聽得出嗎？
“呼吸平緩均勻。”
“師兄，我大冬天掉過寒潭，那會冷到了骨子裏，說是會……會損傷身子。”
齊椿立即伸手，在她腕上一搭，隨即安了心，告訴她：“沒有的事，你很好，不要胡思亂想。”
他將雞翻了個面，隨即想到了她說的用意，接著說：“春秧，你會在意春生並非血親嗎？”
春秧立刻搖頭——在她心裏，一直是把春生當親哥哥的。
“所以不要多想。”
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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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初二這日午後，他們趕到了崔家村。
事情來得急，崔明珰在崔宅側門處等著，一身珠翠，閃閃亮亮。身後綢緞包袱預備了二三十個，六個丫頭，雙手都挎滿了。
崔小姐還沒邁出門就嫌道：“不會都是這樣的破車吧？臭死了！”
跳下來讓行的春秧不免有些尷尬，齊椿轉身，二話不說，用雙手撐著她重新上車，丟下一句“自便”，跟著跳上去，重撿韁繩，揚鞭就要走。
崔老太太顛著小腳，擠開服侍的人，焦急地追著喊：“小哥留步，小哥留步。娃兒不懂事，不會說話，小哥見諒。”
齊椿得給老人家面子，停下來。
崔老太太扭頭將孫女教訓一番，把身後那些人罵了一通。
崔明珰老實了，把金銀珠寶卸幹凈，包袱只留了兩個，丫頭帶一個——崔老太太知道人家嫌煩，但這一個不帶不行，總不能讓婁小哥伺候自家這個廢物秧子。
車廂裏三條坐凳，正好坐下。
齊椿沒打算在崔宅做客，崔老太太也牢記著兒子信上說的要緊事，說盡了好話，唯獨沒有留客。
鞭一揮，馬車又出發了。
就算是最冷的天，春秧也和在家時一樣，每日梳梳洗洗，身上並不臟，更不會發臭。可她穿的是灰撲撲的布衫，看在崔明珰眼裏，那就是臟兮兮的。
春秧明說了她也是女孩，崔明珰仍舊一直用帕子捂鼻，縮在角落裏避著她。
春秧徹底打消了和她友好往來的心思。
叫喜鵲的丫頭滿是憐惜地說：“小姐，等進了城，我們去買輛新車，要跟夫人那輛一樣漂亮的大馬車。我們出錢就是了！”
崔明珰心裏有數，委屈道：“我爹讓我聽那人的。算了算了。”
齊椿敲敲車軸，沒好氣道：“想下去？直說。”
兩個嬌人兒立刻閉了嘴，沒坐一會，又忍不住擠到一處竊竊私語。
春秧聽得一清二楚，快要憋不住笑了，弓著腰站起，繞過她們的腳，掀簾出來，仍舊和師兄挨著坐。
齊椿高聲說：“委屈你了，以後我再不管這樣的閑事！”
裏邊的“閑事”聽見了，氣得跺腳，咬著嘴唔唔唔發洩怒火。
春秧捂著臉偷笑。
有外人在，不能聊要緊的事，只能說說各地的風土人情。
“閑事”偷聽了很久，忍不住問：“番椒是什麽？”
齊椿不想理，春秧代答：“外國人帶來的果子。”
“什麽樣的？”
“綠葉子，紅果子。”
“好吃嗎？”
“嗆的，不是甜的。”
裏邊安靜了，春秧接著和師兄聊，沒一會，那位又發問了。
“芝片酥是什麽？”
“吃食，甜的，香的，脆的。”
“一會你做點！”
“我不會，我只會吃。”
春秧隔著車簾朝她們吐舌頭，齊椿回頭去看，正好瞧見，情不自禁地笑起來。
裏邊傳來掀板子的聲，齊椿收了笑，厲聲警告：“不要動不該動的東西，小心你的爪子。”
他騰出一只手抽劍，特意用上內力讓劍顫動，發出錚錚的響聲，聽起來十分駭人。
崔明珰顫著聲呵斥：“瞎了眼的蹄子，翻哪呢，我們的東西在這邊！”
隨後是喜鵲的認錯討饒聲。
春秧又想笑。
這人說是比她大，實則跟個孩子沒什麽兩樣，又淘氣又慫。
從崔家村趕去沐林縣，路上要走幾天。
據說崔小姐身上有麻煩在，不好在哪停留，依舊歇在荒郊野嶺。
春秧本想跟著去打野物，又擔心他們都走開了，那兩個嬌滴滴的要出什麽事，主動說要留下來看馬車。
齊椿去了一小會就回，先看她，見她臉上沒有一絲委屈，這才安心。
齊椿去拎水，春秧蹲著擇野菜，又聽到她們在說悄悄話。
她咳一聲，提醒道：“坐久了腰酸背疼，下來活動活動筋骨。”
喜鵲沒好氣道：“我們小姐從來沒吃過苦，在家都是坐轎子的，這裏連青磚都沒有，下地會磨壞腳的。”
春秧哈哈大笑。
崔明珰掀起窗上的小簾子，伸出腦袋朝她啐了一口。
“你爹是個英武勇猛的大將軍，你連路都走不了，不好笑嗎？”
崔明珰氣哭了，捂著眼睛嚶嚶嚶。
齊椿提著桶回來，冷著臉喝了一聲。她立刻噤聲，把腦袋縮回去，躲在簾子後。
喜鵲忙著安慰她，間或壓聲偷偷罵幾句。
春秧又笑。
齊椿燒上鍋，惱道：“上邊還有幾個大的，名聲極好，只有這一個，被她姨娘養歪了。親事定得急，再不送去調教，這就要去禍害別人家了。”
姨娘？
“崔將軍家也有小老婆嗎？”
“聽說有四五個。”
“哦。”
齊椿聽出她這“哦”裏的低落，哄道：“他常年在外公務，夫人留在家裏照顧老人，因此納了小的跟著伺候。老派的規矩，並不好。”
“就是，夫人在家裏替他盡孝，他卻忙著和別人相親相愛、生兒育女，傷她的心，太過分了！”
崔明珰忍不住了，掀起簾子，氣呼呼地鉆出來罵人：“你說什麽呢！夫人是主母，不該操持家務，不該孝順老太爺老太太嗎？我姨娘是老太太親點的，一樣有媒有聘，我爹最愛她，怎麽就是別人，怎麽就過分了！”
春秧正傷心呢，抿著嘴瞪了她一眼。
齊椿將手裏的匕首一擲，正好插在崔明珰耳邊的車板上，嚇得她臉色大變，立刻爬回去，連手裏的簾子都忘了放，好一會才想起來，用力將它甩出來。
春秧想到那句“我爹最愛她”，比她更氣，隨手撿起一顆石頭朝空處摜出去。
齊椿走到車旁，冷哼了一聲，裏邊崔明珰又被嚇得抽抽搭搭。
他拔下匕首，回來接著剝雞皮，柔聲哄：“別聽她胡說，將軍最敬重夫人，從不許別人逾矩冒犯。”
春秧幽幽地嘆了一聲，說：“相敬如賓就是好的嗎？王爺要給我爹納妾生兒子，我爹不肯要，說他只願意要我這一個孩子。我爹娘一直是笑笑鬧鬧，互相打趣，我喜歡這樣的。”
“你爹娘才是最好的夫妻，鶼鰈情深，琴瑟和鳴。”
“師兄，我的心眼很小，容不下多的。”
“嗯。”
“等你做了大將軍，也要納妾嗎？”
齊椿失笑，高聲道：“怎敢！”
他洗了手，將她手背上沾到的一點泥水蹭走，不再玩笑，正經說：“師兄和你一樣，真心喜歡一個人，眼裏就只有這一個，別的都是妨礙！”
他看著她的眼睛說的這話，目光清澈且堅定。
春秧臊得扭過臉，蚊子哼似的說：“喬師傅和喬二叔家，還有俊叔家也沒有那樣，家家都和睦。洪家……臭酒鬼跟人勾勾搭搭，好好的家，就這麽散了。可見清靜才是正道。”
“正是。”
春秧垂頭洗菜，齊椿將光裸的雞肉串在長棍上，和她商量：“這雞太小，你吃一只半，剩下的歸我。”
春秧噴笑，小聲勸道：“給她們也留一只吧，受人所托，餓壞了沒法交代。”
齊椿皺眉嫌棄，沒答應。
春秧收了笑，柔聲再勸：“就看在將軍的面上。”
他這才勉強應了。
春秧望著他的手指出神——溫泉山莊落水的事，她一直沒和他說，還有跳海那次，算是雪上加霜吧。倘若師兄知道她受過大寒，將來生育上恐怕不利，他會改變主意嗎？
男人納妾的理由都一樣：為了子嗣。
“餓了嗎？”
春秧搖搖頭，不敢再盯著那兒瞧，垂頭去看火堆。
“想到什麽說什麽，那兩個睡著了。”
連這都聽得出嗎？
“呼吸平緩均勻。”
“師兄，我大冬天掉過寒潭，那會冷到了骨子裏，說是會……會損傷身子。”
齊椿立即伸手，在她腕上一搭，隨即安了心，告訴她：“沒有的事，你很好，不要胡思亂想。”
他將雞翻了個面，隨即想到了她說的用意，接著說：“春秧，你會在意春生並非血親嗎？”
春秧立刻搖頭——在她心裏，一直是把春生當親哥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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